他剥夺了麦睿的生机。
“这是我的失败。”十四岁的少年闭上眼睛,咬紧牙。
这一刻,受挫的感觉是什么?抢功失败?还是亲手扼杀了一个本能活下去的少年的生命?
他是铁石心肠,还是只是太过痛苦反而显得麻木不仁?
“唔,既然你坚持,那就交给你了。”镇长点了点头,露出宽厚的笑容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您不惩罚我吗?”龙冰不解地看着他,低声问。
“你已经知道错误了吗?”
龙冰无声地点了点头。
“那就行了。”镇长说,完全不在意龙冰知道的是哪方面的错误。
不管龙冰是认识到“没有强大的实力就去挑战高级怪物”这个错误,还是“贸然行动让一条人命就此消亡”的错误,镇长都无所谓,他平凡的脸上露出笑意:“比起他人施加的惩罚,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更沉重不是吗?”
是吗?
真的是这样吗?
龙冰不知道。
二十年来,一直缠绕他的困惑有两个,一个就是:在这个事件里,他到底关心的是什么?
第二个困惑却与当事人有关,不直面便无法弄清楚答案。
此刻再度面对麦睿,长大成人已经多年的龙冰丢出了第二个困惑,他没打算逃跑:“恨我吗?”
看着眼前的男人——灵魂用仅剩的力量形成人形的产物——龙冰的双眼流露出专注的目光。这是在年少时,傲慢的少年从未对同伴露出如此的、认真的神情:“恨我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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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初穿着整齐得体,戴着眼镜就能充当好学生的优质少年,变成了一个顶着乱糟糟的头发,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灰白色衬衫,虚着死鱼眼,时时刻刻都在犯烟瘾的大叔。
当初容易害羞,说话结结巴巴,总是躲闪着别人的目光的阴郁少年,却连自己会长成什么模样都不清楚,因为他的时光早就停留在了十三岁那年,现在的成年人身体,不过是某个误闯入鬼屋、又被怪物扯进土地中的人的身体。
麦睿把这具身体从土地里翻了出来,勉强使用。
所以他没有掌纹,所以他没有命运。
可以触碰,可以使用,但决不能说这是他应有的模样。
就算憎恨也无可厚非。
因为是龙冰掐断了他本应很长、很长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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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附身的林胜梅挣脱开麦睿的手臂,她脱离了原地,如同一阵风,夹杂着虚影她翻身倒挂在吊灯上,长长的头发垂下来,大睁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,纯然是冰冷地厌恶。
任何东西看见死敌围在身边,都不会有多么愉快的感觉。
就在她挣脱钳制的同时,麦睿攥紧拳头,向前一步狠狠一拳砸中了龙冰的脸颊,龙冰不躲不闪,他的脑袋因为这一击歪到了一边,整个人也踉跄了一步。当麦睿放下手,龙冰无声地转回头,伸出舌尖舔了舔渗出血丝的嘴角。
对唐颖而言,龙冰此刻的表情再熟悉不过了,倒吸一口气,她想提醒那个敢出手的人:“快点躲开”,但是话还没有出口,龙冰却看了她一眼,警告挑衅嘲讽不屑一顾……唐颖把这些情绪分化一遍,还没分清到底是哪一种,龙冰行动了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挤压成一团的烟盒,抖出一根香烟递给麦睿,似笑非笑。
熟悉的表情。每当傲天知道自己做错了,可又懒得道歉的时候,总会露出这样的神情。
麦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,又向前两步,和龙冰肩并肩站立着。
两个人身高差不多,又都是腿长肩宽的类型,这样肩并肩站着,不像是多年未见的仇人,倒像是一起征战多年、如今不得不做最后的殊死之战的战友,他们的关系亲密无间,从未出现过裂缝。
龙冰把香烟叼进唇间,抬起打火机,一手拢着,微微低着头给自己点烟。
火光燃烧着,是这个昏暗的屋子里唯一的照明。倒挂在吊灯上,被附身的女人带着狰狞的表情,目光谨慎地审视着他们,火光燃起时,她的身体又是一阵躁动,她不是不想杀掉龙冰,只是在寻找一个最好的机会。
“那是我的后继人。”麦睿突然看着昏倒在地、不省人事的蒋志涛。
龙冰点烟的动作停了一下,无动于衷地哼了一声。
烙在蒋志涛灵魂里的印记十分明显,甚至干扰了这倒霉男人的正常行为。
龙冰曾经让龙牧给过蒋志涛提示,那个夜里蒋志涛做的所有的梦都与火焰有关,可惜就在龙牧要做下一步预兆的时候,麦睿和林胜梅同时出现在了蒋志涛面前,于是龙冰知道,他只要来到鬼屋里等就可以了。
二十年来,麦睿的灵魂被困在这个屋子里,与怪物为伴,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噬,他的意识同样存在着,孤寂地顺着画框一个一个地走,他痛苦过,也仇恨过,他回忆过,也思考过。
回忆中的女孩面孔渐渐模糊,化为了一个代表他曾经身为人类的标志;被哼烂了的音调也不再能安抚他的情绪,他忘记了雨:这屋子没有天气变化,隔着窗户看清的永远是惨烈的夕阳,燃烧得就像火焰。
当麦睿的灵魂渐渐衰弱,他感到下一个继任者快要出现了,于是他想办法弄到了一个身体,用最后的力气脱离了屋子,赶去为对方做个生机——或者同归于尽。
他没有对蒋志涛撒谎,他是来保护他的,他只是没说出全部的真相。
麦睿看着林胜梅,用怀念的目光,他想从她的身上找到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小姑娘的影子、雨后的空气、悠长的小巷、湿漉漉的座椅、丁香花、音乐……但是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剩下,只有怪物的狞笑。